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全文石越朱翊钧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。方才这番作态,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——甚至说是趁虚而入,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。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。令他意外的是,陈太后被赶去冷宫,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。甚至于,根据李太后说,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。方才那种情况下,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,她不会说谎。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……或许,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。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,是什么缘故。方才他回想起来,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。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,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,太过被动。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,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,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。最好是能对症下药,明白其所需。哪怕退一步,也要知道知道根底,才好决定是让其安...
朱翊钧一脸沉思地从慈宁宫走出来。
方才这番作态,总算是安抚住了李太后——甚至说是趁虚而入,暂时性地成为了李太后的依靠。
也从她嘴里逼问出了答案。
令他意外的是,陈太后被赶去冷宫,竟然真与李太后无关。
甚至于,根据李太后说,她从未针对过这位姐姐。
方才那种情况下,以自己对李太后的了解,她不会说谎。
那看来是别有因由了……
或许,还是得从陈名言口中挖点什么出来。
昨日他还不明白从陈名言那一番举动,是什么缘故。
方才他回想起来,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态。
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,否则不知道陈太后的想法,太过被动。
等杀完人也得说服这位嫡母才是,否则没有皇帝与两宫一同下诏,还真不一定能罢免了高拱。
最好是能对症下药,明白其所需。
哪怕退一步,也要知道知道根底,才好决定是让其安度晚年,还是居长乐宫,做个静慈仙师,又或者忧思成疾,数年后郁郁而终。
朱翊钧就这样胡思乱想着,回到了乾清宫。
……
用过晚膳,朱翊钧一边翻阅着锦衣卫留备的档案,一边耐心等着陈名言。
朱希孝将一应有关陈太后的文字,全数送了过来。
卷帙浩繁,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。
张宏在一旁掌灯,突然听到皇帝的声音:“张大伴,听闻我母后陈被打去冷宫前后,陈洪跟冯保斗得很厉害?”
习惯了这位万岁爷一心二用,如今的张宏都是随时准备着问话。
他轻声回道:“万岁爷,是有这么回事,奴婢听说,二人差点在司礼监的值房大打出手。”
朱翊钧一怔,东厂提督和司礼监掌印大打出手,什么武侠片场景。
他好奇道:“这么不顾体面?”
张宏解释道:“积怨过深。”
“有裕王府的旧怨,也有宫中的新仇。”
“当时是因为,陈洪为了讨好先帝,进献美人,还没等见到先帝,被冯保借口似染疾疫,带着东厂的人全给处置掉了。”
朱翊钧听到这里,突然想起来,都说陈洪、孟冲用美人迎合先帝,那冯保有没有?
有疑惑他就直接问了出来。
张宏斟酌了一下,谨慎开口:“冯大珰是依靠李娘娘的,怎么会进献美人分薄恩典。”
这话的意思很清楚,献上美人,诞下龙子怎么办?
本来先帝就俩儿子,还都是李太后所生。
十拿九稳的事,冯保是李太后的人,岂会平白生事端。
至于陈洪孟冲等人……依靠的正宫显然是不能生育的,哪里还有这些顾忌。
朱翊钧点了点头,听懂了。
他接着问道:“只是陈洪和冯保在斗吗?背后有没有……”
为尊者讳,他没有直说。
张宏沉吟片刻,措辞了半晌:“陛下,内廷斗争,总归是要看身后的人,就算没亲自下场,大家都惦记着。”
隐晦的意思,就是哪怕李太后没下场,冯保毕竟是她的人。
下面斗来斗去,总归还是要把账算在上面的人身上。
朱翊钧叹口气,他就是担心这个。
若是为了什么尊号、权势这些东西,那怎么都能谈。
就怕是有什么仇怨、执念在里面。
朱翊钧正在沉思,这时,蒋克谦从外间走了进来。
“陛下,陈名言求见。”
朱翊钧回过神。
他点了点头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说罢,起身伸了个懒腰。
示意张宏将桌案上的密档收拢起来。
张宏麻利地收拾好,抱在怀中,悄然退了出去。
……
陈名言亦步亦趋跟在蒋克谦身后。
他尝试着跟这位锦衣卫同僚套个近乎,却只得到一言不发的回应。
心里更是惶恐之极。
今日宫廷内外发生的事,明面上都默契地没有谈及。
但只要身份够的人,便明白事情影响何等之大。
皇帝现在只怕,已经恶了他们陈家了。
“陈千户,陛下在里面,直接进去便可。”
蒋克谦的声音打断了陈名言的思绪。
陈名言谢了一声,便转身往里走进。
进殿之前,浑身被摸了个干干净净,连锦衣卫标配的鞋都给他换了双,显然不信任到极点。
走在略显空旷的殿中,陈名言只觉得格外忐忑。
到了近处,才看到御案上坐着一位少年帝君。
略微瞥了一眼,不敢多看。
陈名言快步上前:“锦衣卫千户陈名言,拜见陛下!”
朱翊钧抬头看向这位千户。
他缓缓放下手中书稿,疑惑道:“陈卿,你们家都准备造反了,为何还行如此大礼?”
陈名言心脏陡然停跳一拍。
他顾不得快要停滞的呼吸,连忙出声喊冤道:“陛下!我陈家尽受皇恩浩荡,谨慎敏微,如履薄冰,不敢有半点逾越!”
“陛下何出此言!”
朱翊钧摇了摇头,懒得去看他:“哦……陈千户还想安抚朕,准备雷霆一击。”
陈名言再经受不住压力,终于敞开窗说话:“陛下!太后此举,陈家概不知情,还请陛下明鉴!”
既然不绕圈子,朱翊钧也不再施压。
他直接问道:“你这厮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同甘共苦,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撇开的。”
太后现在占上风,怎么不去抱大腿,怎么反而给朕抛媚眼?
陈名言涩声道:“太后不能育,但我陈家,人丁还算兴旺。”
这话直白到了极点。
他也看得明白,陈太后这做法,无论她多么尽享殊荣,陈家最后,总归是要遭殃的。
如今的表态,是为了自救。
朱翊钧心中认可了这个理由,却还是啧了一声:“原来是分投下注。”
他等了一会,没等陈名言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着的这人。
突然之间,陈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头。
坚定道:“陛下这般想,事出有因,臣无可辩驳。”
“臣愿为陛下剖心挖胆,肝脑涂地,以将功赎罪!”
“若是陛下天恩浩荡,以为臣微末之功足以赎罪,只盼陛下念及臣将我陈家满门抄斩时,留我这一房数人性命。”
“若是臣微末之功,不足以赎罪,便是我陈家自寻死路!”
“臣,绝无怨言!”
朱翊钧默然。
不由得有些失望。
他多少是寄希望于这位陈太后之弟,是怀揣着底牌来的。
哪怕是利益交换,挟恃谈判呢?
可惜,交底之后,赫然是一穷二白。
至于是不是分投下注,如今还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。
朱翊钧叹了口气:“起来吧。”
“先给朕说说昨日你向朕表态是怎么回事,若是察觉到什么,如何不早说。”
陈名言仍是跪地不起。
他一五一十道:“臣只是察觉到,陈洪一再打着陈太后的旗号,在外做事。”
“臣只是一心想让此人安分一些,不要给我陈家招来祸患。”
“向陛下表态,只是想与陈洪之流划清界限。”
“至于太后……臣当真没料到。”
朱翊钧皱眉。
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,差你一个锦衣卫千户吗?
他追问道:“没料到?这可不像一家人。”
总归是亲族,难道一点不顾你们这些人的生死?
陈名言直起身,面色复杂解释道:“陛下可知,陈太后隆庆三年被迁居别宫?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陈名言露出难堪的神色:“先帝一度有废后之意!”
朱翊钧面无表情。
他听明白了陈名言的意思。
迁居别宫,本就是废后的待遇,世宗的张废后,便是“废居别宫”。
先帝登基三年,便将陈氏赶去了别宫,等风议一停,时机一到,就是废后——奈何先帝死得快。
这意味着,陈太后这两年半,都是在随时被废的提心吊胆中度过。
那么对于这些为先帝开脱,平息御史风议的母族,恐怕,也只有满腔的怨气。
朱翊钧缓缓叹了口气,问道:“那么以你所见,我那母后陈,是想要什么?”
权势名位可能性不大,难道是泄愤?
可先帝都去了,总不能记恨先帝,想偷偷戮尸解气吧?
脑回路稍微正常应该都不至于这么疯。
陈名言顿了顿,斟酌了半晌,生怕说错话:“陛下可知道,臣的妻,正是德平伯的女儿。”
朱翊钧点了点头。
德平伯就是前几天他登基前刚死的那个国丈,也是先帝原配的父亲。
也就是说,陈名言是先帝的连襟。
陈名言继续说道:“所以,也偶尔能听闻一些宫廷传闻,尤其关于子嗣的。”
铺垫完之后,陈名言才终于说到重点:“嘉靖四十一年,彼时二位太后皆孕,次年,李太后生陛下,陈太后未诞。”
朱翊钧腾然起身!
他逼视着陈名言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陈名言请罪,却不松口:“我那妹妹生性多疑,不育后更显孤僻,难免……”
“够了!”
一声冷呵。
朱翊钧突然打断了陈名言。
面色阴晴不定。
他终于意识到,陈太后为什么有这么深的怨念,又为什么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勾结高拱。
这笔烂账,什么不育、什么迁居别宫,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头上!
其人,别是动了什么杀母育子的念头……
真是疯了。
他生硬开口道:“让你母亲明日进宫,这几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陈。”
“还有,去跟陈洪接洽一番,合适的时候,朕会让蒋克谦找你。”
陈名言顿了片刻,轻声应是。
而后见上方再无声音传来,恭谨退了出去。
直到人出殿,再无声响。
……
六月十七日。
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议的班首。
昨日体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书刘自强,没来廷议。
虽然自称身体痊愈了,但高拱贴心地让他多休养几日。
与会的是刑部侍郎曹金,也是高拱的亲家。
同样的,昨日称高拱丧心病狂的御史唐炼,今日也称病在家。
只说不甚患上了失心疯,要修养几日。
除开这二人外,其余朝臣一切如常。
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般,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门下。
廷议开始之后,高拱再度奏上《新政所急五事疏》。
说是经过圣上与诸位同僚查漏补缺,有所改易——改了几处句读,替换了同义词。
而后光明正大地呈与诸位同僚廷议,还恭顺地给皇帝呈上御览。
吕调阳、冯保、王国光纷纷默然。
御阶上今日也安静无声。
而后,刑部侍郎曹金、都御史葛守礼等人出列赞同。
眼见人数过半,高拱便票拟了这提议。
从始至终,也未有吕调阳等人说话的机会。
昨日,皇帝以半数不过为由,将这封奏疏按了回去。
今日,高拱以半数同意为由,将这封奏疏票拟通过。
一来一回之间,是东风换了西风。
摇摆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赞歌,言称此五事是一扫颓势,革故鼎新之始。
随后,又有通政使韩楫答覆冯保,首辅高拱致仕奏疏,为两宫、皇帝留中不发。
高拱喟然一叹,自称年老体弱,不堪重任,再度廷上请辞。
朝臣齐齐挽留。
通政使韩楫,再呈各地督抚,如湖广巡抚汪道昆,两广总督殷正茂等,请留高拱奏疏。
另有吏部员外郎穆文熙、程文、吏部主事许孚远、御史李纯朴、杜化中、胡峻、德盛、时选、刘曰睿、张集,以及左右给事中涂梦桂、杨镕、周芸、张博等86名官员,联名请留高拱。
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庆、韩楫,大理寺左少卿刘思问、右少卿宋良佐,太常寺少卿刘浡、陈行徤,太仆寺少卿董尧封、陈联芳、李幼滋,顺天府府丞刘尧诲等人进言,主少国疑,首辅不可惜身而退也。
另有,南直隶等官员,工部尚书陈绍儒、礼部尚书秦鸣雷、国子监祭酒万浩等二十六人,遥相呼应。
声势浩大。
皇帝玉音亲答,情真意切挽留首辅高拱。
高拱推辞不得,无奈只得留任。
随后。
宁夏地震,首辅高拱请赈灾,皇帝从之。
衡王载堭薨,礼部上奏,谥曰庄,皇帝从之。
首辅高拱请,工部尚书朱衡督理河工,总理山陵事务,皇帝从之。
首辅高拱请,差江西道御史周于德,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,皇帝从之。
司礼监冯保静静立在御阶之上,一言不发,宛如一个透明之人。
廷议过半。
陈洪持着陈太后答覆的奏疏进了文华殿。
赫然是允了礼部所议的尊号。
高拱也不问司礼监,当廷奏报皇帝,请玉音亲答。
皇帝欣然从焉。
乃曰:
两宫尊号,仰考旧典,惟宪宗皇帝,尊嫡母皇后为慈懿皇太后,生母皇贵妃为皇太后。
今日事正为相同,是故,尊皇帝嫡母皇太后为,仁圣皇太后。
尊皇帝生母皇太后为皇太后。
一场廷议结束。
高拱持芴下拜,高呼圣帝明君,百官附和山呼。
皇帝谆谆勉励,赐辅臣及讲官并三品以上枇杷。
乃退朝。
……
礼部值房。
吕调阳坐在桌案之后,怔怔出神。
果然,道行还是太浅了。
张居正的智慧,他比不过。
皇帝的机心,他猜不透。
高拱的手腕,他也望尘莫及。
如今新党的一切,都被他办砸了。
高拱非但没有安心致仕,甚至还有总揽朝纲之势。
要是张居正回来,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对是好。
“吕尚书,元辅请您过去。”
突兀的声音,惊醒了吕调阳。
他霍然抬头:“元辅?”
职官点了点头。
吕调阳缓缓起身,将梁冠一板一眼戴着头上,推门而出。
本以为要去内阁大堂。
结果刚一出门,就看到高拱正双手负背,正站在不远处的池塘边,仰望晴空。
吕调阳放缓了脚步,走到高拱身边。
也有样学样抬起头,循着高拱的视线抬头望过去。
嘴里说着:“元辅远眺也需多看看脚下,小心踩进池子里。”
高拱知道吕调阳来了。
他没有多余动作,只开口道:“和卿啊,我一看这鸿雁,就心驰神往。”
“像这鸿雁飞过万里晴空,恐怕也无心低头,看一眼下方这小小的池塘。”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我是怕元辅跌进池子里,惊了这一池的鱼。”
高拱笑了笑:“走吧,陪本阁走走。”
两人本是一前一后,吕调阳加快半步,强行并列。
高拱也不在乎,继续说道:“晏几道写过一句,鸿雁在云鱼在水。”
“这鸿雁与鱼,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,本阁哪里看得过来。”
吕调阳摇了摇头:“鸿雁长飞光不度,鱼龙潜跃水成文。”
二人就这样互相打着机锋,争执不下。
眼见吕调阳始终不松口。
高拱欣赏地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你的心意,不可动摇。”
高拱侧过脸,看向吕调阳:“和卿,要不要入阁?”
吕调阳一惊。
张居正想他入阁是意料之中。
皇帝昨天拉拢他入阁也在情理之内。
怎么高拱也突然想让他入阁了!?
他们分明还在拉开架势对阵呢!
吕调阳下意识问道:“元辅还容得下我?”
高拱展颜一笑:“晋党我都容得下,王崇古仍会入阁,更何况是你?”
“新法,我可比张居正先扛旗。”
吕调阳默然。
自己都准备好致仕了,没想到……高拱这胸襟,当真令他折服。
他毫不掩饰感叹:“我还以为元辅要驱逐不服,独揽朝纲。”
高拱摇摇头:“我做这么多,就是为了让你我这种人,能够放开手脚,施展新法。”
吕调阳更是无话可说。
一时无言,默默往前走。
高拱也不催逼他,就这样静静候着。
二人走了近两刻钟,太阳逐渐西斜。
这时,高拱轻松惬意四处张望,突然看到张宏的身影。
思索了片刻,出声叫住:“张大珰这是哪里去?”
张宏见是高拱和吕调阳,连忙行礼:“元辅、吕尚书。”
“陛下,两宫口谕。”
“大学士张居正等,还自天寿山,诏建大行皇帝陵寝于大峪山,赏赐张阁老等例银二十两。”
吕调阳脱口而出:“张阁老回来了!?”
京城,十月二十八,清晨。
上御皇极门,颁万历元年大统历。
及已享太庙,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,上具常服祭告,祗请圣灵诣庙享祀。
……
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,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。
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。
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,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。
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。
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。
乃是东岳帝君观、都城隍庙、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,作陪皇帝。
虽说个个修行不凡,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。
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,不由拉下脸来:“三位高功,莫要哄骗朕,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。”
“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。”
“北直隶八府两州,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,甚至有的道观,都借到河北去了!”
“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?朕的生意做不得?”
见皇帝拉下脸来,三位道门领袖都有些局促。
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:“陛下,我三人虽被推出来做个魁首,但却不像陛下这般言出法随。”
“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观,也不是我等能尽数做主的。”
“陛下……毕竟不是小数目。”
嘴上这般推脱,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。
百姓借了高利贷,不怕还不上,再差也能收来做个佃户。
你皇帝来借钱,不还了怎么办?总不能又弄个白莲教、五斗米教,暴力催债吧?
要的少也就罢了,一来就狮子大开口,谁能同意?
朱翊钧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。
他晓之以情道:“话不是这么说的,三位高功,皇家给诸位良田免赋,可是与三位接的头。”
“怎么有好处的时候能说上话,为君父解难的时候,就做不了主了?”
道门向来是皇权的延伸。
可以说这些宗教里面最听话,就是道门了。
该上缴的份子钱,一般都会足额。
哪怕对外放贷,也比光头们收敛得多。
但是收进自己腰包的,自然也不会少。
如今朱翊钧正是缺钱的时候,本指望着冯保那里抄家,能出点货。
上辈子能超过百万两,这辈子死的早,打个折,二十万两总不过分吧?
结果顺天府吃相太难看,只报上来两万两应付了事。
还是他发了一通火,准备出动锦衣卫,才逼得内阁又压着顺天府,吐了四万两出来。
当然只有现银。
至于什么古董、字画?看着像商周的,实际上就是上周的。
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
历史上乾隆让陈辉祖去抄家,结果陈辉祖自己吞了三百万,只给朝廷一百万。
更离谱的还数魏忠贤,这种身份位置,抄家抄出来几千两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清官。
谁都知道怎么回事,但落到实处,就是难办。
害得皇帝陛下只能记在心里,准备秋后算账。
银两没凑够,自然只能到处打秋风。
这不,今日正好祭祀太庙,便准备从道士们手里薅一点。
原申道人听了皇帝这话,面色更是为难:“陛下,臣等倒是能合计合计,不过陛下这数目,着实太为难了。”
开口就是一百万两,当是道观下面长了银矿呢?
朱翊钧很是理解,从善如流:“那高功说个数?”
名义上总归是借钱,脸皮厚点也无妨。
原申道人告罪一声,领着另外两个道门领袖,躲到一边商量去了。
朱翊钧很有耐性等着。
不多时,三位道门领袖才商量完。
原申道人开口道:“陛下,咱们合计了一下,当能给内帑凑九万七千二百两出来,虽说少了点,但为表拳拳心意,利息减半。”
“陛下,我道门虽……”
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。
乘胜追击道:“高功这是欺朕……。”
话未说完,只见蒋克谦从外进来,附在皇帝身侧耳语了一句。
朱翊钧立马改口:“好,那便如此!三位忠君报国之心,朕必然铭记在心!”
先能掏多少是多少,现在有事,下次再来详谈。
反正内债不是债,利息都没什么好讨论的。
语罢,便急匆匆舍了几位道门领袖,直接出了真武殿。
这时他才有暇问起蒋克谦:“海瑞进京了?怎么比预料中的快?”
蒋克谦连忙道:“本说是后日,但海佥都御史到了天津卫后,恰好偶遇入京的温侍郎。”
“而后便将老母托付给了温侍郎,自己则快马入京。”
朱翊钧暗自感慨,果然是拳拳报国之心。
海瑞这人在外人看来,是一个很复杂的人。
但其实,是一个比高仪还要简单的人。
他是发自内心信奉三纲五常那一套,包括爱民,自然也包括忠君。
可以说,海瑞是为今世上,少有真的会把皇帝当做君父的人。
当初世宗将其下狱,一度声称要杀海瑞。
即便如此,在世宗死后,海瑞在狱中闻讯,竟是嚎啕大哭,哭到呕吐,以至于晕倒在地。
这种纯粹的人,就是皇权的一把利剑。
当然,就看怎么用了。
朱翊钧沉吟了一会,对身旁的张宏道:“大伴去,替朕亲迎海瑞。”
张宏应声就要去。
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:“等等。”
他又转身折返真武殿。
问道人讨了一幅笔墨,就在殿中书写起来。
几个大字一气呵成。
等笔墨干涸,便拿着出来,递给张宏:“就说朕翘首以待,请他入宫与朕参食分膳。”
张宏小心接过。
他不敢细看,躬身而退。
朱翊钧看着张宏离去,似乎想起什么。
又朝身侧的李进吩咐道:“让尚膳监翻一翻,世宗最后一日午膳是什么花样,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顿。”
李进立马猜到皇帝的用意,眼中划过一丝惊叹与慑服。
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。
……
不知谁放出来的消息。
此时城门内的街道两旁,已然站满了人。
摩肩接踵,垫着脚往城门外张望。
民居若是有二层的,更是探出好几个脑袋往外看。
周遭视野好些的酒楼,几乎被抢订一空。
便在这时,城楼上,不知谁喊了一声:“来了!来了!”
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来。
“海青天来了!”
“看到了看到了!”
突然之间,人声鼎沸,嘈杂盈天。
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越过护城河,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。
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岁高龄。
舟车劳顿,神色止不住地倦怠。
斑白的两鬓,以及纵横沟壑的脸,都透露出数不尽的风霜。
他到了城门外,下马牵行,神色复杂地看着就在眼前的京城。
彼时种种,再度复现在了眼前。
从他遣散妻儿老母,死谏世宗,希冀世宗重新振作,扫除积弊。
从他视死如归入狱,慷慨赴死,却听世宗将他看作比干,自语不愿做纣王。
再到后来听闻世宗驾崩,他宛如丧父,悲痛欲绝。
后来又是穆宗将他复起。
桩桩件件,如同走马观花,一一复现。
被穆宗放弃,致仕回海南之后,他从未想到,自己还有被复起的机会。
京城,更是只在梦中出现。
却没想到,如今又再度来到此地。
巍巍城墙,大明中枢!
想到八月初,随着起复圣旨一并送来的新帝手书,他便再度心情激荡。
一拉缰绳,昂首阔步,走进了京城!
随着海瑞入城。
围观众人很快嘈杂起来。
“海青天!”
“终于又见到您老了!”
“海青天入京了!”
人群纷纷往前挤。
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早早安排人看着,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。
海瑞抬头看向周遭众人,神情复杂。
他为了不惹出事端,一路上从未说过自己身份。
但一到了北直隶的范围后,走到哪里都被人夹道以迎。
说不麻烦是假的,但这份满足感,也足令他泪目。
他无奈,只能拱手回应。
恰在这时,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。
张宏率人策马而来。
见周围拥堵的人实在太多,无奈只能下马,挤开人群。
高喊着:“海佥都御史!司礼监掌印张宏,代陛下亲迎!”
随着一声声高呼,总算是拨开人群,来到海瑞面前。
海瑞正要行礼。
张宏一把将他扶助:“海佥都御史,不是口谕,是陛下关切您。”
海瑞抿着嘴,还是坚持行礼。
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。
而后才起身:“恭听陛下圣谕。”
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,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。
缓缓开口道:“陛下说,您旅途劳累,不必急着去官署,可以稍微休歇几日,安顿一番再说。”
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。
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,一到地方,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。
皇帝这才特意嘱咐。
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,弄得不太自在。
一时手足无措,有些慌张地谢了恩。
“陛下还说,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,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,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。”
海瑞连连推辞:“臣自有去处,就不去叨扰国丈了。”
张宏也不坚持。
只示意身后小太监,将一张元书纸捧上。
“海佥都御史,这是陛下手书,亲赠与您,邀您参食分膳。”
海瑞一怔。
旋即有些期盼,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。
轻轻展开。
只见上书几个大字,笔法稚嫩,却颇有些灵气。
乃是:道之所在,虽千万人,往矣。
海瑞突然没了动作,静静呆立在当场。
过了好半晌。
才抿了抿嘴,深吸一口气。
面无表情点了点头:“张大珰前面带路。”
海瑞说完这句后,便一言不发。
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。
默默跟在张宏身后。
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?
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。
他都已然五十八了,妻儿尽死,身无余财,岂会贪图官位?
这般急切地赶来,是因为,天子竟然手书与他,诚诚相邀!
只言“扫除积弊,寸步难行,盼海卿援手”。
短短几个字,几乎让他热泪盈眶。
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,而是,当今皇帝,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!
他历经三朝。
亲眼看着世宗皇帝,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,变成一个寻仙问道,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。
彼时便有传闻。
说是励精图治,寸步难行,以至于有宫女勒颈,火烧行宫。
海瑞虽然不尽信,却也万分遗憾于一位明君死去,只剩一副道君躯壳。
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,寸步难行,他又怎么能坐视?
若非带着老母,须缓步慢行,他早就插着翅膀,飞来北直隶了!
如今他刚刚入京,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。
这分明是感念于他,怎能不令他心折?
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。
心想着,皇帝这般殷殷期盼,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。
若是一再受阻,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?
他越想越是急切,越想越是害怕。
这位圣君,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,重演世宗之事!
一边想着,海瑞便进了皇城。
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。
张宏轻声道:“陛下就在里间,咱家就送到这里了。”
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,心中感慨万千。
深吸一口气,平复心情,缓缓迈步走了进去。
刚一进门,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。
“海卿!可让朕好等!”
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。
一把抓住海瑞的手,直往里边拉。
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。
自顾自说道:“海卿,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,便将卿记在了心中,今日,总算有缘得见了。”
海瑞终于反应过来,就要挣脱行礼。
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,宽慰道:“今日是私下相见,卿不必行礼,省得浪费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时间。”
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,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。
而是躬身行礼,以示君臣之分。
他劝谏道:“陛下万乘之尊,莫要为臣失了身份。”
虽说这般礼遇,他一万个高兴。
但臣下心绪事小,圣上身份事大。
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。
定了定。
神色复杂道:“海卿,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,也是我皇考、皇祖父给你的。”
海瑞一怔。
世宗与穆宗给的?
这是什么意思?
他正要开口发问。
朱翊钧打断了他,将海瑞带到席间,伸手示意海瑞坐下。
他指着席间的菜肴,有些缅怀道:“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。”
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,继续道:“朕听说,卿闻世宗驾崩,悲痛欲绝,将食物都呕了出来。”
“这一膳,既是朕与你分食,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。”
说到这里,他幽幽叹了口气:“海卿,我皇祖父去世前,与我皇考说……海瑞骂得对,他错了。”
语罢,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。
朱翊钧有些端不住,悄然别过头,扫过海瑞。
只见,海瑞此刻,竟然是凝噎不能语。
双目半睁半闭,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!
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,难以自抑。
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,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。
世宗皇帝……
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,期盼他幡然醒悟,扫除积弊的皇帝。
那位他直言犯上,辱骂“天下不直陛下久矣”的飞元真君。
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,自语不做纣王。
君父……原来真的知错了。
想到这里,他几乎两眼一黑,就要跌倒。
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,连忙招呼人来扶住。
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,就要将人扶助。
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,起身避席,径自拜倒。
磕头,下拜。
一连四次。
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。
“臣无父无君,弃国弃家,臣有罪!”
再抬头时,已然泪流满面。
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:“海卿莫出此言,我皇祖父亲口说,你是个清官,好官。”
“你无罪!”
海瑞坚辞不起。
哽咽道:“臣不顾世庙圣体,上呈治安疏,行谏言之事,辱骂君父!”
“臣受先帝尊令,索田徐阶,却激起民变,有愧圣望!”
“臣是罪人,不敢受圣上礼遇!”
出于直心,上奏了谏言,天下人都为他叫好。
但是,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——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。
更别提,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,可世宗却没有杀他,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。
而后穆宗用他,让徐阶归田,却激起了民变,潦草收场,这是欠了穆宗一次。
此时却受新帝礼遇,又听到世宗心意。
一切的痛苦,难堪,再度翻涌而起。
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。
感叹道:“卿不必自责,朕的皇祖父与皇考,并未心怀耿耿。”
“皇祖父先去前,曾语皇考,说他既不赦免海瑞,也不将海瑞定罪。”
“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。”
“至于徐阶归田,同意你致仕这事……”
他面朝大峪山,轻声道:“我皇考曾亲口感慨,说他才德不足,护不住你。”
“让你继续做事,只会害了忠臣。”
海瑞听到这里,已然泣不成声:“臣……臣……”
而后竟然君前失仪,嚎啕大哭起来!
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,等他平复心情,没有再出言打扰。
终于,过了好一会。
海瑞渐渐平复情绪,就要为失仪请罪。
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,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。
恳切问道:“海卿,二位先帝负了卿,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?”
海瑞仿佛溺水之人,抓住了河岸。
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。
高声道:“既食君禄,君即我父,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,万死不辞!”
朱翊钧感动,把住海瑞一双大手。
含泪道:“果是忠贞之臣,朕必再不负你!”
“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,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。”
“高拱,好个高拱,好个内阁首辅,好个柱国!”
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,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,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,继续往文华殿去。
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。
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,照得亮堂些外,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。
但明眼人都能看出,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。
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,心中叹了口气,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,容易挑拨不说,还喜怒形于色。
以他的老到,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。
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,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。
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,加之内外相隔,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,才敢如此。
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,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,这种事可是门清。
如今先帝驾崩,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?
自然是皇权缺位,群狼环伺!
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!
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,企图隔绝内外,做李贵妃的代理人。
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,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,妄图天子垂拱而治,所谓致君尧舜上。
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,但,谁让二人本就有仇?
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!
如今再添一把火,可谓你死我活。
冯保的手段,就是隔绝内外,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,所谓“高拱威胁论”。
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,只是现在看来,还是冯保处于上风,毕竟他是内臣,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个基本盘,就立于不败之地。
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,李贵妃变成李太后,名正言顺监国,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。
可是……
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,这不符合他的利益。
所谓父死,三年不改其志。
先帝才死几天?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?
要知道,高拱是什么人?
先帝恩师,三朝老臣,如今的内阁首辅,主持过隆庆新政,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,声望显著。
甚至先帝少理政事,大多交予高拱,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,都得跑去跟他哭诉“有人欺负我!”。
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“以天下累先生”。
就差叫一声义父了,可见有多么信重。
这种人物,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,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!
权力的行使,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,这份代价,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。
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,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,至少,让他体面致仕。
心中又有些可惜,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,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,高拱揽过权责,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,遗憾的是,能力不行啊。
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,又有手段,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,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,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。
不过,话说回来,当今内阁之中,既有理想,又有能力的人,也不是没有,他可是神交已久……
就是不知道,其人在这一局中,又扮演了什么角色。
台子还没上,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。
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。
旭日东升,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,蒙着阴翳,天色反而更显晦暗。
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,当真是,风雨欲来。
……
文华殿内。
“元辅,不可失了人臣之礼。”
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,对高拱恳切道。
两人虽然都是姓高,却不是一家。
但高仪无论起复,还是入阁,都是高拱所举荐,关系非比寻常,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。
当然,情谊是有的,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,所谓举主关系,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。
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,拢共三人。
先帝驾崩,新旧交替,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,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。
刚愎执拗也就罢了,还是个直性子,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,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,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?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。
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,独断妄为,意图摆布东宫。
让高仪不得不出面,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。
否则,有失体统也就罢了,传到两宫耳中,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,动摇国本。
面对高仪的劝诫,高拱显然没放心上,他面色肃穆,语气却格外专横:“子象,为人臣者,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?”
子象是高仪的表字,高拱这一开口,就不留情面。
他继续道:“如今大事,莫过于大统传续,我既蒙先帝信任,托孤辅国,自然要敢于任事。”
“事关劝进登极,嗣君不来,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?”
“我意已决,太子稍时再不至,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,请太子以口谕答复,了结今日事!”
“还请子象分清缓急,不要拖延大事。”
言下之意,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,会拖延新帝登基,有碍大局。
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这是他爱惜名声吗?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,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!
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!?
太子年幼不懂事,你高拱也不懂事吗?太子不来,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?
为人臣者,不该做的主,一旦做了,就事无大小,不免有诛心之论,祸福难测。
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,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。
想到此处,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,张居正。
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,面色沉静点了点头:“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,今太子困顿东宫,疏离百官,内阁责无旁贷。”
“如今登极事大,礼部既已拟好章程,不容拖延,内阁当不能束手,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。”
“至于此后,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,选拔讲官,为太子传授经典,辅正行为。”
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,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。
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,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,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。
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!?
又联想到高拱、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。
难道……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,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,要令新帝垂拱,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!?
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!
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,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。
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,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。
若是真如他所想……
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,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!
高拱见状,适时开口道:“好了,子象,此事我自有计较,你不必理会。”
言毕,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,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,二人视线一错即分。
高拱暗自感慨,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,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,并且立马附从,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,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。
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,旁人也不敢凑过来。
就在这时,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。
他立刻告罪一声,挪步到高拱的耳边,小声说了句什么。
高拱神色一动,便将其随手挥退。
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,对着高仪,张居正二人道:“子象、叔大,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‘请’出来了。”
“当真是不容易啊。”
话一刚落,便迎了出去。
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,就有所猜测,此时听到这话,心底当即一松。
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,他也只装没听到。
语气也转为轻松,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:“嗣君以幼冲之年,负艰大之业,二位,任重而道远啊。”
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,微微颔首并不说话,只是站起身,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。
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,心中叹了口气,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,又博览群书,见闻广著,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,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,可是却无动于衷,显然是决心已下,要有所作为了。
唉,这两人。
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?
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,美酒美人,坐拥良田数十万亩。
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,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。
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。
大明朝,非得要救吗?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?
大明朝,值得杀身成仁吗?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?
可叹,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,他入内阁半年不到,资历不足,万事都以高、张二人做主,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。
也罢也罢,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,那便随他们去吧,国朝二百年,至今已有倾覆之兆,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。
至于他高仪?为官数十年,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,心早就冷了,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,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,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。
想明白此节,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,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。
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,延续国祚,这种激烈之事,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。
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,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!
天子垂拱,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。
这位新帝……
怕是只能“大局为重”,做些牺牲了。
就这样胡思乱想着,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,才往外迎了去。
……
高仪刚一走到殿外,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,令他一怔。
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?
心中泛起了嘀咕,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。
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,心里有数,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,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。
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,这才径直离去。
就是这位嗣君,当真一言难尽,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,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,二十年不履朝。
这般腹诽着,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。
大明朝嗣君朱翊钧,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,一前一后缓步走来。
太子出阁讲学,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,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。
在他印象中,说得好听点,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,任然天性,直言不讳的话,就是调皮浮躁,心智中等偏下。
但,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。
不论其余,单这份仪态,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,身形瘦小,挺直了脊背,踏步从容。神色倦怠哀戚,却又肃然端正。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,又凛然有神。与众人相互见礼,可谓一丝不苟。
“本宫初御文华殿,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。”
一上来就整大活,抬出两淮盐政,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。
实在是形势所迫,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。
缺钱啊!
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。
吏治、税制、度田、开海、重立少府、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、拆分南直隶、改良朝贡体系……等等等等。
桩桩件件,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。
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。
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——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,先得回答,钱从哪里来。
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,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,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。
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,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。
其中,光禄寺情况最差。
七月,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,去查了光禄寺。
九月有了结果,上奏说,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,从无结余。
这就罢了,自隆庆改元至五年,通计各省,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。
换句话说,寅支卯粮,一分不剩,各省的账,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。
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,也就是国库。
张守直致仕后,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,立马彻查太仓库。
上月便有了结果。
太仓银库,止于六月底。
实在各项银,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,金四百六十五两,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。
全部折算成白银,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,也就五百万两白银!
这可是国库!天朝上邦,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!
远的说隆庆二年,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,近的说去年,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。
换句话说,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,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,这点钱,但凡打一场,国库就要被掏空。
其余大大小小,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,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,入不敷出的状态。
内帑,更是不例外,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。
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,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。
这些情况,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。
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。
要开财源,怎么开?
无论是税法,还是度田,开海,这些真正开源的事,又都需要银钱打底,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。
所以,第一笔启动资金,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!
都转运盐使司有六,曰两淮,曰两浙,曰长芦,曰山东,曰福建,曰河东。
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,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、漕运。
而天下盐政,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。
所谓,长芦山东、价廉课充,惟淮盐居天下之半。
但盐政来钱快,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。
洪武年间,两淮盐场三十处,每岁有三十五万引,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。
结果到了如今,只换了度量单位,从一引四百斤,改成了一引二百斤。
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,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。
非常地稳定。
当然,与之对应的,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,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。
其实这也就罢了,足额交税,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。
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,一引收银六钱四厘,其外还另税三银,公使三银。
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。
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。
可实际呢?
去岁,分运户部、太常寺等各库,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!
明面上的两成!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!
简直是欺天了!
从盐商,盐场、地方官府,到转运司、漕运衙门、中枢蛀虫,里里外外,上上下下,不知道收了多少!
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。
这种规模的贪腐,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。
只要有私情,终究要讲个“大局为重”。
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,可以说蔚然成风。
张居正背靠楚党,一票门生故吏,盘根错节,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。
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、晋党疯狂扯后腿。
可以说,两淮的盐政,除了海瑞,没人能办。
这里面的弯绕,凡是拉个有官身的,都多少明白一二。
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。
他瞬间就反应过来,失声反问道:“中枢已经到这个地步了?”
两淮盐政,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。
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,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。
朱翊钧暗赞一声。
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。
有坚持,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。
清官,又是能吏。
但凡能驾驭住,哪个上位者不疼惜?
朱翊钧点了点头,直言不讳:“海卿或许不知道,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。”
“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,想办法把税收上来,恐怕……”
朱翊钧点到为止。
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。
海瑞面色凝重,只觉得其中情况,触目惊心。
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。
接着道:“这就罢了,各地收上来的税银,累年渐少,甚至还有拖欠。”
“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,就不认前人的账。”
“而前人调动了,也说不知情。”
“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。”
“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。”
“七月时,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,便一同鼓噪起来,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,一副要兵变的架势。”
“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,只能各处凑。”
“八月廷议,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,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,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,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。”
说到这里,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,语气复杂:“朕的内帑,拿了一百万两出来。”
“共一百八十万两,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,银各二两。”
“好歹压了下去。”
他看向海瑞:“海卿,朕当真不想大明朝,交代在朕手中。”
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,一时怔了神。
他此次复起,离乡时,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,如何还能承担重任,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,侍奉老母。
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,幼弱的躯壳,肩挑天下,不比他海瑞更辛苦?
朱翊钧说完苦难,阐述完必要性,这才切入正题:“所以,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,清厘税政。”
这事,可以说难到了极点。
不杀个人头滚滚,别想做成。
而其中的危险性,更是不言而喻。
海瑞终于回过神来,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。
反而正襟危坐,谨慎问道:“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?”
答应此事的同时,也是提醒。
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。
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,情真意挚,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。
海瑞生怕皇帝年幼,把事情想得太简单。
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,就不慎激起“民变”。
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,如今皇帝要动的,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!
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,只怕把这事办砸了,既坏了大局,也辜负了皇帝信任。
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。
见菜肴上齐了,他便止住了话头。
转而开口道:“海卿舟车劳顿,必然饥肠辘辘,咱们吃完再说。”
海瑞还要再说,朱翊钧忙按住了他:“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,朕带你见几个人。”
前者当即不再言语,行了一礼,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。
期间,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。
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。
相反,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。
当初做县令的时候,遇到收受贿赂,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,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,绑了给巡抚送去。
而后劝谏世宗,也知道好话说尽,定下本性是好的,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。
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,虽然惜败,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。
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,之前的种种表现,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。
但,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。
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,而是,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——海瑞,只观其行。
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。
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,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,他转身就会离开,绝无商量的余地。
反之,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,真的利国利民,他哪怕粉身碎骨,也必然在所不惜!
是故,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,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,当即就认同了此事!
海瑞,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。
他,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!
……
二人忙着谈正事,用食极快,简单扒拉一阵,便结束了用膳。
朱翊钧便领着海瑞,出了文华殿。
让侍从跟远一些,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。
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,周围没有一人。
朱翊钧歉声道:“所谓君不密则失臣,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,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。”
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,闭口不谈的原因。
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。
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,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。
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。
朱翊钧摆了摆手:“方才说到哪里了?”
海瑞小心道:“说到,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?”
是要点到为止?
还是要搅翻两淮?
或者彻查到底,捅破九重天?
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,他此次赴任,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。
朱翊钧走在前方,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。
而后才侧过头,看着海瑞认真道:“海卿,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。”
这话肺腑之言,情真意切。
海瑞自然感受到了,却不敢接这话,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。
连忙就要请罪。
朱翊钧扶住了他,忙劝道:“卿仔细听朕说。”
三纲五常入脑,好指挥归好指挥,但相处起来,确实有些不太适应。
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。
才继续说道:“两淮的事,朕给你划一条线。”
海瑞不解,疑惑道:“请陛下明示。”
朱翊钧点点头,娓娓道来:“其一,此事不必竟全功,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,卿自己把握。”
“其二,万历元年以前的事,既往不咎。”
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,足够海瑞赶到两淮。
新不查旧,以及留有余地,都是必要的妥协。
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,那火,必然要烧遍半边天。
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,扛着海瑞反皇帝。
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、吕调阳等人,都冰清玉洁?
乃至他的国丈,他的母后,他的三公,他的内廷,他的锦衣卫,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?
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,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。
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,被扩大化,失去章法,而后草草收场。
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,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。
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,未必一般无二。
说完这句,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,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。
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,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。
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,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,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。
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。
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,他才无奈解释道:“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?”
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,一路到中枢的人物。
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。
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。
朱翊钧轻咳一下,掩饰尴尬:“那倒不是,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,惹得卿意气激荡。”
他左右看了看,继续说道:“考成法所到之处,朕会配发绩效。”
“此前俸禄不足,让百官失了约束,也是朕德行有亏。”
“但,若是考成法到后,发足绩效,还不知收敛,海卿,就不必顾忌了。”
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。
工资不够,你伸手就算了,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。
但往后配发绩效,还不知死活,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。
高薪未必养廉,还得配合雷霆手段。
身旁的海瑞,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,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。
眼中闪过一丝复杂。
拱手弯腰,行了一个谢恩礼:“陛下仁德,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。”
海瑞难道不缺钱吗?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?
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,他也无可奈何。
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,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。
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。
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,有了绩效这德政,他当真是替后人,替同僚谢恩。
朱翊钧没做理会,虚虚将他扶起。
接着道:“至于怎么处置,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。”
海瑞躬身静听。
朱翊钧双手负背,侃侃而谈:“其一,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、士绅盐商,卿从重处置,能杀多少是多少。”
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,掀不起太大风浪。
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,抄家灭门,也好填补国库。
“其二,涉及到七品以下的,卿依律处置,不必顾忌风议。”
这批人必须要处置。
风气已然坏了,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,腾出关键位置来,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。
“其三,四品以下的,卿务必要明正典刑,会同王宗沐、刑部,办成铁案,若是需要独断,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,才能行事。”
七品以上,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。
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,也不能独断专行。
办成铁案,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。
若是要争夺时机,权宜变通,那就汇报给他,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,有人追责,他也自会顶上。
至于明正典刑,也是有所考量。
这个级别高官,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。
非得好好杀一批,才能起到震慑作用。
“其四,四品及以上的,卿不要擅动,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,直接知会朕知晓,朕亲自为你做主。”
海瑞这个佥都御史,本身就只四品,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、二品的尚书。
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。
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,海瑞就顶不住了。
再让人家顶,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。
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。
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。
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,为他划线。
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,凛然有杀气四溢,海瑞不知为何,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,越笑越是灿烂。
这等行事章法,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。
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。
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,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。
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,知己知彼,分而划之,各个击破。
除了这份天纵英姿,其中的信任与呵护,更让海瑞心中触动。
七品以下随便处置。
四品以下走流程。
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?
别的钦差,哪怕领了王命旗牌,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。
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。
更难得的,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。
若是没这句,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。
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……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,当真是无以为报。
但,感动之余,他也不忘查漏补缺。
海瑞恭谨问道:“陛下,勋贵皇亲呢?”
两淮的盐政,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。
两京之地,这些身居高位的,多半牵连其中,勋贵皇亲,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。
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。
语气莫名道:“让他们来找朕,就说,朕这里有桩大生意,莫要纠结蝇头小利,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。”
给面子,那就利益置换,若是不给面子,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。
这话有些卖关子。
但皇帝不说,海瑞也不会细问。
只是行了一礼,表示遵旨。
末了,又提醒一句:“陛下,刑部尚书王之诰,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。”
让杀归让杀。
但佥都御史,至多也就办案,哪里能说杀就杀。
要明正典刑,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。
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,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。
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。
他微微摇头,肃然道:“不走刑部的流程。”
“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,朕暂时不会补缺,届时,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,会配合你。”
“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,跟随你去两淮。”
海瑞叹服。
都察院、刑部、大理寺……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。
当真是算无遗策。
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。
他再度行礼,语气坚定,立下军令状:“圣上如此信任,臣必定不辱使命!”
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:“海卿莫急,还不止这些。”
“走,朕带你去校场,再给你几个人。”
高仪本能不妥,又说不上来,皱眉道:“元辅,有话不妨直说。”
张居正视山陵,内阁本就少了一人。
如今多事之秋,公务繁重,高拱竟然还想让他也告假,谁都能察觉情况不对。
高拱自然不会轻易就被索了真话去,他一本正经忽悠道:“子象,这几日,我便要有所动作,怕波及到你与叔大。”
高仪一惊:“有所动作!?元辅,你要做什么?”
他立刻警觉,高拱作为首辅,动作多了去了,却从未这么郑重其事过。
况且也不至于波及同僚。
如今既然说这话了,恐怕动静比之前大多了!
高拱沉声道:“我与冯保积怨深矣,若是留着他,必然与我为敌,阻挠大政。”
说着,他伸出手,虚虚一攥,话语几乎从牙缝透出:“我要先下手为强!”
这番话虚虚实实。
他要的做事,可不仅仅是拔除冯保这么简单!
不止是冯保,整个司礼监,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
但这话却不能与高仪说。
那日张四维的话,说服了他。
他门下的人不信任这两位辅臣,而自己也不愿意他们卷入这场旋涡,这才有了今日这番话。
高拱这幅一往无前的模样,反倒是让高仪恍惚间又看到那个驱逐李春芳,殷士瞻的霸道首辅。
心下当即就信了。
况且文臣对冯保这些宦官向来没什么好印象,高仪听了高拱这话,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。
内阁不压制司礼监,难道还要让太监骑在士大夫头上?
反而是激起了一分同仇敌忾:“如此,更应该让我与左揆协助元辅才是。”
高拱摇了摇头:“冯保深得李氏信重,我如此行事,必然恶了她。”
“若是阁臣尽数参与进来,难免内外相疑。”
“倒不如我做恶人,你们置身事外,也好缓和与李氏的关系。”
“听闻子象与新君颇为亲近,那就更应该留着清白之身,调和内外才是。”
这番话合情合理,高仪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。
内阁要做事,总不能都与两宫关系不睦。
这番安排,也像是高拱的作风——他向来是不惮于做恶人的。
想到此处,高仪已经信服了大半,只关切道:“有把握吗?”
现在局势敏感,他生怕高拱失利,反而影响朝局。
高拱笑了一声,显得豪气十足,他拍了拍高仪的肩膀:“子象勿忧,区区半个月的司礼监掌印,比起做了十余年辅臣的徐阶如何?”
“哪怕是严嵩我又何尝败过?”
“冯保这个掌印的位置,可是从来没下过明旨的,之前相忍为国没挑破罢了,只要新君一登基,便是时候了。”
“六科,台谏、六部、都是我的人,我不信李氏能挡得住。”
高仪听了这话,也放下心来。
毕竟,这可不是像大礼议,有无数朝臣为世宗摇旗呐喊。
内阁要对司礼监动手,哪有文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站到太监那边去?
不怕像马顺一样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?
高仪没感觉有什么纰漏,便点了点头:“那元辅小心为上,我告假歇息几日。”
高拱失笑:“好好修养几日,待你回来,新君差不多便要开经筵了,届时可有的忙。”
二人又寒暄了一阵。
高拱便将高仪送了出去,临了嘱咐一句:“对了,此事就不要与叔大说,司礼监也要派人去视山陵,知道多了容易走漏风声。”
等彻底哄走高仪,高拱才放下心来。
目送高仪离开后,他神色莫名地回到桌案前,怔怔出神。
接下来他要做的事,自然比跟高仪说的,要激烈多了。
不止是冯保,整个司礼监,整个内廷宦官,乃至李氏,以及皇权的爪牙,都将会是他的对手!
他知道,这一步踏出,要么万劫不复,他高拱以威逼主上的恶名留载青史,要么重整朝局,恢复缺失二百年的中枢相位。
太祖之辈,竟敢废除横亘历史近二千年的丞相制度,将朝臣视之为家臣,当真是臭不可闻!
看看朱家这些皇帝,有几个像样的吧?
时局败坏,这些人要担一半的责任!
皇帝没了约束,都是什么情状?豹房厮混?寻真修道?沉迷女色?
他高拱早就看不过眼了!
皇帝,血脉传承尔,才智没有定数。
贤明就罢了,若是昏庸又如何?无人钳制的昏庸之辈,对天下祸害何其之大!
当今天下到了这个地步,世宗嘉靖之辈难辞其咎!只可怜无人能约束。
宋英宗不端,富弼敢堂而皇之地说“伊霍之事,臣亦能为之”,如今的内阁辅臣,又岂敢说这话?
若是内阁有当年富弼的地位,世宗安敢如此?
高拱为此事,时常彻夜难眠,辗转反侧。
想那刘禅不过中人之姿,若非得了诸葛武侯辅佐,焉能名留青史?
前宋的皇帝若非与士大夫共治,天下焉能这般富庶?
所以,皇帝必然少不得发于州郡的丞相辅佐,才能辅佐贤君,监督不贤,振作国家!
可笑太祖抛却二千年的丞相成例,当真可笑。
好在,如今终于让高拱看到了这个机会。
国朝二百年,没人拨乱反正,如今,便由他高拱来为之。
这天下病入膏肓,皇帝救不了,倒不如让前赴后继的“诸葛武侯”,试上一试!
哪怕不成,也能留下一段佳话。
高拱想到这里,再度坚定了信心。
他唤来当差的职官,吩咐道:“让左都御史葛守礼来见我。”
朝政大事,冲锋在前的,一定是言官。
左都御史乃是都察院主官,九卿之一,而葛守礼,便是高拱的喉舌。
新君不日就要登基,他也是时候该发动了。
……
六月初九,清晨。
朱翊钧没有按例视朝。
因为,今日是登基的前一天,为了明日的典仪,须得提前跟着礼部“彩排”一番。
朱翊钧拿着长长的一卷祭文,念得口干舌燥。
他粗略地算了一下,竟然有四千三百四十九字,还没句读!
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懂事的写的,不知道体谅领导。
他暗暗下定决心,等到自己能影响到礼部,第一件要做的事,就是将标点符号推广开来。
眼睛都快看瞎了!
朱翊钧先后在奉先殿、弘孝殿、神霄殿都走了一遍过场。
除了词多了些,也没别的难度了。
倒是之后的礼拜两宫,却是两宫今日都没空来,只让他一人背词儿。
等到间歇休息的时候,朱翊钧才有空唤来张宏问道:“两宫今日做什么去了?”
虽说彩排这事也就是个过场,但两宫没有更重要的事,也不可能会缺席。
张宏答道:“贵妃娘娘和皇后娘娘,今晨一早就出宫去了。”
朱翊钧疑惑道:“出宫去了?”
张宏压低了声音:“昨夜,德平伯李铭故了。”
“不仅两宫,内阁、六部九卿,勋贵大多都去告慰了。”
朱翊钧恍然。
德平伯李铭死了,难怪这么大排场。
这可不是一般勋贵,这是他娘亲的老父亲,俗称的大国丈。
当然,不是现在这两个娘亲,是先帝的原配,孝懿皇后。
这位原配,嘉靖三十一年嫁给了先帝,嘉靖三十七年就病逝了。
虽说病逝了,但是原配就是原配,以后哪怕两宫死了,都没资格升祔太庙,陪祀先帝身侧,只有这位原配才行。
所以大国丈去世,两宫多少都得给几分面子。
他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张大伴,替我也去告慰一番,说些场面话就行了。”
尽孝这种事,别人都不好拦着。
等他遣人到府上的事大家都习惯了,便算是小有所成了。
朱翊钧不会错过任何一次,延伸权力的试探。
张宏领旨,便躬身退了下去,刚好与蒋克谦擦身而过。
蒋克谦与张宏打了个照面,颔首算是见过。
而后便来到朱翊钧身侧,刚要说话便被朱翊钧打断:“不急的话等本宫忙完。”
眼下跟礼部折腾了一个多时辰,时候已经不早了。
眼见就要结束,他也不想分神,干脆弄完再处理,毕竟他现在也不会有多急的事。
蒋克谦很是识趣地退到了一旁。
又过了两刻钟。
朱翊钧才熟悉完礼部这一套登极大典。
他走到不远处,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见礼道:“吕尚书,登极仪注我已尽数知晓了,若是无事的话,便先回宫了。”
吕调阳笑容很是和煦。
先是行了一礼才道:“殿下果然颖悟绝伦,礼部这边无事了,殿下不要误了明日的时辰就是。”
朱翊钧笑了笑:“吕尚书说笑了,本宫学史,还未听闻有登基误了时辰的。”
他与吕调阳又说了两句,便领着侍卫宫人离开了。
出了殿,才示意左右离远些,留下蒋克谦。
蒋克谦得了皇太子眼神看来,立马会意:“殿下,昨夜德平伯李铭死了。”
看看,这学问还不如张宏,人家还知道说故了,到你这儿就来一句死了。
朱翊钧腹诽一句,也知道不能对艺术生要求经学造诣。
打断了蒋克谦:“我知道此事,说重点就是。”
蒋克谦低头应是。
而后继续道:“殿下,张四维前去告慰,与张阁老前后脚一块到的。”
“二人在德平伯府上呆了一会,虽然做了掩饰,但我的人分明看到他们有过几次暗中的交谈。”
朱翊钧一怔。
旋即神色凝重看着蒋克谦。
张四维是晋党的人,整个晋党都在高拱手下做事才对。
为此,高拱特意把张四维调到吏部任了个侍郎,关系可见亲近。
如今怎么跟张居正搅到一块去了?
他一直以为是高拱被罢免后,晋党不得不攀附张居正,张四维才在张居正手下做事的。
如今看来,时间比他意料中的要早很多。
蒋克谦继续说道:“随后,张四维便去了兵部尚书杨博府上,过了半个时辰才出来,应该商议了什么事。”
朱翊钧皱眉问道:“张阁老呢?”
蒋克谦回道:“回内阁了,路上也无停留。”
朱翊钧放缓了脚步,开始思忖起来。
这架势,不会是对着他来的。
要对付他,张居正应该是去找高拱,而不是越过高拱联络张四维。
那么……
是张居正这就要背刺高拱了?
挑在这个时间点,自己明天登基,李贵妃摇身一变,就是李太后。
凭借着冯保在司礼监使劲,促使他娘亲罢免高拱,再策反晋党之流,防止高拱掀桌子?
高拱呢?难道浑然不知,坐以待毙吗?
朱翊钧看向蒋克谦:“元辅呢?在做什么?”
蒋克谦答得飞快,显然心中有腹稿:“根据下面的人说,元辅昨日见了谏台葛守礼。”
“二人在公房中谈论良久,随后葛守礼便回去召集了御史。”
“至于具体什么事……臣无能。”
朱翊钧摆了摆手,示意无妨:“今日呢?”
蒋克谦回道:“元辅今日去德平伯府上告慰了,并未见什么人,只是遇到两宫,场面上各自说了几句。”
说罢,他又想起什么,补了一句:“对了,文华殿传来消息说,今日廷议元辅拟票,由张阁老视山陵。”
朱翊钧仔细听着,脑海中思绪转得飞快。
看样子,两边都动起来了。
高拱昨日授意了葛守礼什么,或许是与冯保有关。
顺便支走了张居正,俨然一副准备伸展拳脚的样子。
而后被张居正察觉了端倪,便准备要背刺高拱。
策反晋党,就是其中的一环。
所以届时是高拱在明处,张居正在远处。
只有他朱翊钧,既在暗处,又在近处。
想明白这一层,朱翊钧便开始思考一个问题,他应该是什么立场?
高拱和张居正留哪一个?
毋庸置疑,那只能是张居正。
单论治政而言,张居正要超出高拱太多,推行新政,只能是张居正,而非高拱。
再以他夺权的角度来看,也应该是张居正。
高拱的威望太高了。
先帝义父一样的人物,高居首辅之位多年,又是吏部天官,台谏是他的走狗,户部是他的后院,地方督抚视他为举主,朝堂各党在他身下婉转哀鸣。
这样的角色,他哪怕有高仪助攻,短时间也压制不住。
反而是张居正,资序与高仪,也不过两可之间。
张居正是新法领衔,高仪也是清流魁首,高仪背靠着自己,在内阁撑起架子,还真不会让张居正独大。
所以,高拱,必须要败。
但是怎么败是个问题。
不能太难看,也不能闹得太厉害,而且……最好给冯保扒下一层皮!
理想的结局,便是从冯保手中夺下司礼监和东厂,一脚踢开。
而高拱从内阁退下来,体面致仕,在家好好养生,等到自己能驾驭的时候,再考虑是否起复。
梳理完之后,他思路一清。
朱翊钧立刻看向蒋克谦:“先随我回乾清宫,我要手书两封,你替我送出去。”
说罢,他便加快了步伐,往乾清宫走回去。
要针对冯保,不能单靠给自家娘亲吹风,毕竟冯保与李氏,多年主仆,信任不是一时半会能消磨干净的。
只能在高拱朝堂施压的时候助力一把了。
能倚靠的人,高仪自不必多说,朱希忠,也跑不掉——被他缠上了,都得老老实实干活。
论武力,他能暗中使唤锦衣卫。
论人望,他现在是圣质深邃的仁君。
内廷有张宏跟他的干儿子们,内阁有高仪及其身后的清流,勋贵还有成国公,文臣中一大把人对他殷殷期盼。
他现在可不是前身那种光杆君上,这朝局,他总归是能左右一番的。
张居正不是要去视山陵么?若是局势朝着自己的预期发展,未尝不能带着锦衣卫,按住冯保的头,赏赐一枚红丸。
等张阁老回来,再好好探讨治国的事情嘛。
三位一体?监国太后、听政皇帝、辅政内阁,不也是三位一体,怎么能让中间商赚差价呢?
心中想着,朱翊钧一路走过,看着紫禁城中为了登极大典奔忙劳碌的宦官以及各部司官员。
莫名有些奇怪的感触……
明日登基,不像什么隆重的典礼,倒像是一场大戏开幕式!